敬愛的金開誠先生于2008年12月14號6點50分去世。金先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,北大中文系著名教授,北大書法所所長。他在北京大學工作了50年,我和他有20多年的學術交往。金先生的離去讓我們感到不僅是北大的重大損失,也是中國學術界和書法界重大損失。
薪火相傳 學術人生
金先生的樂觀大度使人們沒有意識到病魔的出現(xiàn)。去年4月,我發(fā)現(xiàn)他臉色越來越不好,尤其是4月下旬給研究生上課,他講到最后說他很累講不動了。在我的印象中,多年來,他去人民大會堂和各種會場開會,都是聲若洪鐘驚四座!到了今年五月四日北大紀念蔡元培先生誕辰140周年和北大校慶110周年書法展在北大圖書館開幕時,我近距離地站在先生旁邊,才發(fā)現(xiàn)他臉色不好。我就提醒說:先生您臉色不太好。他說:我一直發(fā)低燒。我說:那可要趕緊去醫(yī)院檢查一下。
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海外大學任教,等到我7月份回來的時候,他夫人和女兒告訴我說他6月做了手術,我當時很震驚。馬上趕到醫(yī)院。一見面他就說:我這次得的是癌癥,我年齡也大了,吉兇難料。我說:先生別這么想,手術不是已做了嗎?癌癥病人很多,很多人都會得這個病的,他們大多數(shù)不是漸漸好了嗎?我說,同學們還等著上您的課呢。結果,沒多久先生就出院了,我心中很高興。再見面我感覺他明顯瘦了好多,起碼瘦了20斤。
只過了一個星期,先生又發(fā)燒住院治療,病情更嚴重。我又一次到醫(yī)院去看望先生,這次去見到的情形很不妙。我看到先生正處于昏迷狀態(tài),鼻孔插著氧氣管,他女兒舒年守在床頭。我坐在床邊,握著他的手,我想他也許會醒過來。他女兒說:這不是睡,是發(fā)燒,體力不支,處于半昏迷狀態(tài)。這次見面后,金老師就再也沒出過院,那是10月份的事了。到了11月初,金先生病情更嚴重。我?guī)е诙脮ò嗟耐踉讫?、葉龍、劉楓幾個同學去醫(yī)院。而且讓我最感動的是,我一進門他看見我,眼睛特別明亮銳利,說:你來了!我說:我來看望您來了。他大聲說:我要坐起來!我說:先生你別動,您好好躺著就行。他不同意,拉著我的手,攥得特別緊。我覺得他想傳達一種想法,一種力量,想表達他還有什么事情沒做完。我使勁把他扶起來,心里很難受。但先生半坐著什么也沒說。我能理解這種生命的茫然——見到很熟悉很親切的人時,他頭腦清醒想跟你表達某種生命深層感受,但病體衰微又什么也說不出來了……。學生們回來后說,自己經(jīng)歷了一次靈魂的洗禮。這樣一位病重的老人,他一心為了工作,一心為了他人,一心為了國家,一心為了中國文化的崛起,一心為了將中國美好的東西傳出去和傳下去。
關于2008年11月8日在北大圖書館舉行的中韓書法展,我問病榻上的先生有什么意見,金先生強支病體說,這種國際書法展很好。并對看望他的學生說,“我明年還給你們講課。”但我們都知道先生可能等不到明年了。因為他是6月做完手術后,醫(yī)生說超不過半年,而且這段時間醫(yī)院發(fā)了三四次病危通知書。
按照中韓展出計劃,我率領北大書法所代表團12月14日早晨8點20分飛往首爾。飛機降落后,我開機一看是金舒年發(fā)來的噩耗:金先生于今晨6:50病逝。巨大悲痛使我一下就怔在韓國機場。我告訴大家金先生去世了。曾來德教授和同學們都很吃驚和悲傷。我給書法所人員布置悼念活動,給先生家屬發(fā)了唁電,給校領導匯報情況。
12月15日韓中第十四回書法交流展在光州雙年展大廳隆重舉行,展廳里韓國來了大約200位書法家,我在會議上宣布了先生不幸逝世的消息以后,韓方的主持人宣布,集體為北京大學書法所金開誠教授默哀??吹侥敲炊嗤鈬藶橹袊倪@樣著名學者、書法家和書法理論家默哀,我感到了一絲欣慰。
韓國3天之行結束后,我們一行4人17日下午回到北京,我馬上給舒年打電話,代表書法所全體師生向先生志哀。她說:先生走得很平靜,按父親遺愿,一切從簡,21日上午9點在八寶山舉行遺體告別儀式。
回顧金老師在人生的最后這段日子,我認為先生是很坦蕩的,視死如歸,他沒在我面前說過痛苦。他在長達兩三個月的最艱難的時間里,完全靠堅強的意志維系生命。最讓我感動的是在剛做完手術住院的日子,他居然躺在床上跟他的女兒口述文章。就這樣,他還寫了好幾篇文章發(fā)表在《光明日報》等報紙上。
先生之風 山高水長
金開誠先生在學術界、書法界的重要性人所共知。他做學問和寫書法都很嚴謹,他在韓國出《金開誠文集》四卷,盡管他眼睛不好已經(jīng)不能自己校對,但他對排版錯字盯得很緊。我深刻意識到為什么叫“校字如仇”。有人認為出一本書就是榮譽,其實出書在某種意義上也是為你的政敵立一個把柄,為后代留下笑柄。對此,金老師說了8個字:“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,如履薄冰”。金老師是一個專注于精神的學者,對自己的生活不甚在意;先生是一個很快樂的人,一個得到別人的恩惠就會經(jīng)常去感謝的人;先生是一位澹定堅強、無欲則剛的藹然長者。先生對學術和藝術體現(xiàn)了8個字——惜時如金,疾惡如仇。他是一個胸懷磊落的人,對自己是惜時如金,對社會和藝術界的不良現(xiàn)象是疾惡如仇。
金先生備課超出常人地認真,講稿上那細細密密的小字密密麻麻地,而且對著鏡子錄音練習講授,他幾乎把自己講課的每一段內(nèi)容都背下來。我有時候很疑惑地問:先生口若懸河,文驚四座,為何還要這樣費心備課?他說:哪怕是成了教授博導,也要像青年教師第一次上臺那樣小心翼翼地去上課,這才是上課的本質。如今一些人上課已經(jīng)是開始隨便聊天閑扯,但這么多年來,先生講課的認真嚴格的程度沒有絲毫改變。
金先生在北京大學書法所授課期間,研究生班的學生并非正式招生的碩士或博士,他們進入北大就帶著敬仰的眼光看待北大名教授。像金先生這樣的北大重鎮(zhèn)級教授,很多教授已經(jīng)不上大課。然而金先生卻堅持連續(xù)幾天上大課,上午3個小時,下午2個小時。金先生去世后我對學生們說,先生是為你們累死的。記得每次上課后下午5點多鐘,我開車送他回家,從反光鏡中見他坐在后座椅上,面色憔悴,極度疲勞。一位70多歲的老人,能夠一天連著上6個多小時課,中午只是簡單地吃頓飯,這種人格襟抱是多么難得!
金老師在無錫一所大學做書法所所長,他經(jīng)常到無錫給大眾講演。他有一次跟我說,自己開創(chuàng)了一個先例,就是不收費講演。我說這很難啊,今天的經(jīng)濟學家出場費動輒好幾萬,像您這樣的名教授,收費標準應該也很高。他說我就不收費,我一定要糾正這種惡劣作風。他在無錫面對市民和干部,創(chuàng)立了這樣一個長期的免費講座,受到了熱烈歡迎和好評。在一切都以商品和金錢來衡量的當代社會,金先生的這種人格境界是很多人難以企及的。
北大很多教授都非常忙,號稱空中飛人,對學生的論文看得也不是很認真。我出席過很多博士碩士論文答辯,可以說一些導師對學生論文并不認真,對其中論題、文字的錯誤等沒有糾正。金先生和我在書法所招收了一位研究生,先生看論文時眼睛很不好,買了個高倍放大鏡,逐字逐句地讀。后來把這個學生叫來,金先生提了近百條意見。先生學問是巍巍高山,但又不是高不可攀,而是在一點一滴中讓人感受到其人格魅力與精神滋養(yǎng)。那個學生一改過去狂態(tài),說從此以后為人為學要向先生學習: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,如履薄冰。為什么要這樣做?先生告訴我,這叫做愛惜羽毛,一個人從黑色的毛、雜色的毛,好不容易修煉成白天鵝,通體白色羽毛,但稍不留神,一點污漬,一潑臟水,就能污染了羽毛。所以為人為學,必須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,如履薄冰。
金先生為北大書法4周年題詞:“北大書法藝術研究所要辦出自己的特色,不能只靠北京大學‘金字招牌’吃飯。既然書法界是個名利場,那么我們的特色就在于偏不計較名利!我們要大講為弘揚祖國的標志性藝術——書法作奉獻,為祖國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作奉獻。我們一無人員編制,二無經(jīng)濟來源,三無活動場所;但‘至少我們還有夢’。我們還有筆墨紙,我們就要拿筆墨紙來做這個奉獻之夢。” 金先生很關心書法的國際交流,認為北大書法所提出“文化書法”,主要就是從事書法的國際交流,要將漢字的審美化書寫國際化,先生跟我說,一定要走出去,中國書法如果自己關起門來,變成一個退休老人玩的東西,就沒有意義了;書法必須要成為中國文化“走出去”戰(zhàn)略的一部分,當這么多的外國人學了漢語和漢字,拿起毛筆進行書寫的時候,中國文化就如春風化雨般點點滴滴輸出去了。
金老師為中國學術文化和中國書法文化的崛起鞠躬盡瘁,不幸在如日中天的時候倒下了,他應該像季老、文老那樣活到100多歲。先生曾和我說過,北大就看兩頭,一個是口頭,一個是筆頭,此外都不重要,以先生的口才——文不加點,以他的筆才——立馬可待,定會取得更高的成就??上觳患倌辏幌胂壬瓦@么走了……
先生曾經(jīng)跟我說:我不怕古人,我就是研究古人的;我也不怕名人,我本人也比較有名;我更不怕前人。我問那您怕什么?他說我怕后人:不畏先生畏后生。前面一代先生的墓志銘是由這一代書寫的,先生這一代人的墓志銘也將由后人書寫。他通過點點滴滴地人格修為和精神踐行,將自己的音容笑貌留存人間,留在了每個人的心里,我們永遠感恩他。